啥都发。看文劳烦走隔壁。

【百合】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这个博是存摸鱼和日常的,一般完篇后会扔到主博,如果有因为百合关注但是不想看我日常唠叨的朋友,可以考虑去关注主博x

忠臣藏未遂:

百合,1w上下,我爱周周。


纪念有史以来最快搞定的一篇√


欢迎大家给我投一个亿,也欢迎王小姐那样的女孩子来欺骗我感情(……)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00.


“如果我有一个亿,或者有人愿意投一个亿。我每周翻看全市伤心女孩的来信,抽一个幸运儿满足心愿,带她来外滩喝咖啡、吃晚餐、去震旦博物馆看佛教造像、到江边吹风,然后在和平饭店住下。我会跟她讲,生活必须是美好的。”


01.


 


周周对王蕙芝一见钟情。虽然没什么立场,但我真切地为此难过。


 


02.


 


周周约我去国金吃awfully chocolete的时候我刚刚下定决心来上海实习,在国金附近的一家律所拿着平均每天不到60的日薪,忍受比正式员工还要沉重的工作……我没有抱怨的意思,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甚至能有被剥削的机会已经很幸运了,抱怨未免太不识抬举。何况对于我来说每天衣冠楚楚出入陆家嘴是一件很新奇的事,为此提前半小时起床化妆、在早高峰换乘两次地铁、上司的苛责甚至前台的嘲讽(“你以为规定九点上班就真的是让你九点来吗?”)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耐。那时候新的政策刚刚下来,我恰好满足转上海户口的条件……我很为我的魄力自矜并且觉得自己钱途无量,这也是我不像广大社畜朋友那样死气沉沉的重要原因。


 


我们相约吃甜品的起因是一条朋友圈互动。我开始学着设置朋友圈三天内可见、转发各种商业推送、控制住自己哈哈哈哈哈和深夜丧一波的冲动,但当时我毕竟还没完全适应上海的生活,在某次被同事无端针对后越想越意难平,半夜发了条分组可见的朋友圈,大概是垃圾上海垃圾单位垃圾同事,老子要跑路云云。我抓着手机刷了十几分钟仍然没看见有人点赞,正在纳闷,突然发现自己设置的不是【部分好友可见】而是【部分好友不可见】,瞬间吓得灵魂出窍——万一我老板我师傅我同事也意难平深夜失眠刷到这条,那我岂不是明天一早真的只能卷铺盖跑路?我哆嗦着手去点删除,一下没点中,在点第二下之前恰好看见周周点了个赞。


 


——哦,原来周周是被划到了我想屏蔽的那组里头去了啊。


 


03.


 


周周会点赞这样一条很私人的朋友圈,我是很惊讶的,不亚于我惊讶自己原来想屏蔽她。我们是高中同学,上学的时候交情就很一般,毕业后再没有联系,知道彼此都在上海,但从来没想着要见一面——这是周周印象里的我。


 


而我印象里的周周则要更丰富一些,因为我曾经短暂地暗恋过她……按俗套的说法,周周是我的白月光。我不觉得青春一定得轰轰烈烈盛大辉煌,对于喜欢上同性也没什么负罪感,只是不愿意沾上麻烦……周周是很多人中学时代都倾慕过的那类女孩,成绩优秀笑容明朗,走路的时候会哼歌,为了理想学校而努力,是仅仅属于这个年纪的、清水芙蓉般的好看。


她没有同我讲过心仪的院校,但我猜想她是要北上。高考我超常发挥,第一次感到上天的眷顾,鬼使神差填了A大的第一志愿:以周周的成绩,除了A大,去哪里都是浪费。填志愿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在远离光污染的海岛看星星,第一次目睹古诗里的河汉西流。我鼓起勇气给周周打电话:“你要去A大吗?” 


 


 “我考得不大好。”周周说,语气很坦然,听不出有什么不开心,“可能还是去上海吧,我比较想读喜欢的专业。”


 


星空在我头顶慢慢移动。我挂掉电话,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打算把这一通仿佛自取其辱的谈话连同我惨淡的初恋一道忘掉——周周就是这样的,永远坦然、永远坚定,哪怕时运不济也能泰然处之,相比之下撞了大运急不可耐的我倒像是食腐的猫头鹰,来这里上演现代版的鸱吓鹓雏——就是在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暗恋无疾而终并不是出于什么现实的考量,只是因为自卑。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屏蔽了周周。


 


知道了这些,你可以想见我和周周会面时复杂的心情。周周比我早到,在靠窗的位子坐着。我下班后换了衣服也补了妆,虽然这么干的时候我感到有点滑稽,仿佛是精心打扮去见前女友——周周不是前女友,然而我对她抱有的难平之意比起分手情侣也不遑多让了。


 


我慢慢走过去,在桌边停住。周周仰头看我,我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她瘦了一圈,妆面下神情憔悴……从前周周看着别人的时候眼神都亮晶晶的,而现在只是慢慢地把目光往上移,礼貌性地笑了笑,甚至有些拘谨。周周点了一份白巧克力千层,问我要吃什么。我说随便,她又犹豫起来。我也笑了……我知道周周再没有什么值得我自卑的了,我这时候应该以老朋友的身份安慰她、同情她……我带着一点得意,很关切地催她讲自己的故事。“你怎么突然不想留在上海了?”我预备好去听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的伤心事,或许关于工作压力,或许关于理想破灭,或许关于恶俗的八卦。周周给我讲了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没头没尾的残酷爱情故事。我本应虚伪地安慰她,从她的痛苦中汲取隐秘的快感,但听完却莫名地难过起来了,为周周,也为我自己。


 


04.


 


周周说她在外滩遇见王蕙芝,王蕙芝是典型的上海姑娘……不是“多数上海人都是如此”的那种典型,而是“她和上海真是般配”的典型。上海很宽容,外滩的观景台上经常有穿jk制服汉服洛丽塔的小姑娘,大家甚至懒得多瞥一眼——这么一说又让人觉得上海是个冷漠的城市——照理穿潮牌T恤、三分牛仔的王小姐该泯然众人,但周周偏偏看到了她。


 


来上海一定要来外滩的。黄浦江对面的高楼上有巨大的电子显示屏,“I ❤SH”,“真温柔呀。”周周想。显示屏背后的大楼灯火通明,每一秒钟这里产生惊人的利润,所有人疲惫而兴奋。观景平台上有人跃跃欲试聊几个亿的生意,有人吹着江风黯然神伤……“welcome to SH”,上海包容野心,也包容颓唐……王蕙芝顺着人流往南走,周周朝北走,她们在一个寻常的瞬间擦身而过。王小姐从手包里拿出手机,束袖口的红绸带拂过周周卡其色的裙摆,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周周要搭末班地铁回学校,王蕙芝去星巴克改策划案……王小姐的包掉在地上,校园卡摔了出来——周周想,是同校的学姐呀。


 


我有理由怀疑这是王蕙芝刻意为之,毕竟从周周的叙述中我很难想象出来这是个会在外滩不留心弄丢手包的人……当然也可能是我多想了,谁能保证永不犯错呢?哪怕是王小姐那样的人……周周捡起钱包,转身喊您钱包掉了,周围实在太吵,她没有听到。好在人流涌动得慢,周周又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一碰王小姐肩头。王蕙芝回头,看见一个小女孩穿着卡其色的半裙,很好奇地打量着她。那就是周周。


 


浦东多高楼,是国金中心、东方明珠;浦西多老建筑,是花旗银行、和平饭店,周周在二者间的江风里欢欢喜喜转个圈,很新奇地故意咬文嚼字:“我像渊渟岳峙中间的一只蚂蚁。”


 


“渊渟岳峙不是这样用法……”王蕙芝也一本正经纠正她,“你名字是三点水的洲吗?二水中分里的香草美人?”周周说我是周六周日不用上课的周周,你才是岸芷汀兰……她们倚在江畔栏杆上聊天,江面漾着五光十色的霓虹,是金宇澄笔下软红十丈、万花如海。


 


王蕙芝扯掉发带,微微蜷曲的发梢刚好拂过周周的鼻尖。周周闻到素心兰的香气——可能的确是素心兰,也可能是橙花、柠檬和橡苔化工合成的香水,香水和上海更搭。王蕙芝在这种香气里同她讲起自己的祖父。祖父出身北平而在上海读书,很快用笔挺的西装换下蓝布大褂。后来他被迫辗转四方,临走将随身的皮箱交由W县的朋友保管。W县是临近上海的小县城,新派作风的人物偶尔过来办事就多拎这样的皮箱,而外祖又穿得洋气,因此大家茶余饭后提起时都称呼他“某某那个上海来的年青朋友”。


 


周周从这段故事里感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风雅。她踮起脚去观察黄浦江潋滟的水波,大半个身子探出护栏:“箱子里有什么?”


 


“一套定做的厚呢西装,配了硬领、领扣、袖口和领带。”王蕙芝把她往回拉一点,“所以说,变成上海人真是很容易的事呀。”


 


——哪里会容易呢?仅有那么两所学校的本科毕业才能享受在上海落户的待遇,偏生周周当初为了喜欢的专业又执意不肯北上……我突然有一点愧疚,仿佛是我夺走了她的好运。难道她这样的女孩子也不得不苦苦挣扎?接着我又宽慰自己,正因为她是这样的女孩子,所以生活才会显得尤为艰难吧。


 


05.


 


周周没有告诉我是谁先提的,我猜想一切不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在一起之后,王蕙芝经常带周周出去玩。她们在旺季去刚刚建好的迪士尼,当时门票一度炒到六七百,是王蕙芝出钱。周周觉得不妥,“门票太贵了吧?”王蕙芝很认真地同她讲,“可是平时你有课呀,想保研的话绩点还是要抓紧,又不好逃课出来……”周周又说,“那我可以自己付门票钱。”王小姐就笑了,周周当时还没觉出来那种笑容的微妙之处,这种微笑是从前周周面对我的时候常有的,通常代表不自知的居高临下:“是我让你陪我,怎么好你付钱的?”;两个人都看动漫,一起去主题咖啡厅,为了抽奖点好几份甜品。周周抽了两次都没拿到心仪的角色,王小姐说让我来吧,结果一发入魂,把奖品给了周周。周周感慨说你运气真好呀,王蕙芝笑眯眯地,是呀,所以我遇到你了嘛。


 


王小姐教周周化彩妆,分给她试用装和各种小样,两个人后来还共用一支口红。王蕙芝已经大三了,在自己家的公司实习,借口宿舍离公司太远退宿出来租房,然而事实上她租的公寓离学校宿舍也只有两公里。来到上海后周周不知怎么开始失眠,在她过去的人生里失眠是件难以想象的事,她为此焦虑,难以忍受辗转反侧的痛苦,每天出门散步到凌晨才回宿舍。舍友们明里暗里拿话刺她打扰自己休息,周周很抱歉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去开安眠药,开不到,医师说你自己平时注意作息规律就好了,天知道怎么才算作息规律;想问同学怎么才能开到安眠药,还没开口就惊觉这话仿佛怎么才能自杀成功,只得作罢。周五晚上,十二点半了周周还在校园里慢慢地走,数到第九对情侣的时候手机警告电量不足,她不敢回宿舍,给王小姐发消息,“你在吗?”,王蕙芝语音回她,“怎么啦?”


 


周周从前很少晚上出门,就算最近失眠也只是在学校里头转悠,出了校门则不知东西南北,统一是笔直的马路,两侧路灯造型相同亮得惨白,除去照明还有吓人的功效。夜风幽幽吹动一片落叶从路灯下打着旋儿飘过,这就是恐怖片空镜了。周周出校门,惴惴地把耳机挂上,仿佛音乐能将她同外界隔开。她又走了两公里去王小姐的公寓。其实不止两公里,因为走错了路,中间还被保安拦下来一次,半小时过去手机都自动关机了。周周刷开门禁,看见王蕙芝就在一楼等她,真丝睡袍上罩着一件墨绿色的长风衣,脚上好端端的板鞋被穿成拖鞋,后跟没提上去,露出一小片皮肤——王小姐没有穿袜子。她拉着周周进电梯,温柔地责备,“唉,你不晓得把手机充满电再出来的啊?”


 


王小姐从鞋柜上层把周周的拖鞋拿出来,一边脱外套一边问周周要和自己一张床还是单独睡,周周说一起吧。王小姐很快就睡着了,面朝周周侧着,一只手压住她的头发。周周仍然没有睡意,甚至比在宿舍里更焦虑,可能因为王小姐的床太软了,可能因为她留了一盏小夜灯,可能因为王小姐头发上素心兰的香气……王小姐有睡前喷香水的习惯。周周不敢动,盯着王蕙芝微颤的睫毛看,听她均匀平缓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温柔的波浪。周周要溺死了。


 


王小姐睡到十点,周周很熟练地帮她热早点——她一宿没睡,挨到五点多就如释重负地起身了。王蕙芝还没清醒,迷迷糊糊地问了两次,“你昨天几点睡的?”“你睡着没多久。”周周说。


 


她们吃完早餐(称呼它为brunch更合适一些),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综艺,下午三点多王小姐提议出门逛逛。她化了妆,又回头去问周周,“你要化个妆吗?”周周平日除非见王小姐没有化妆出门的习惯,当着她的面却不知怎么说不出口,“可是我什么也没带……”“那用我的好了。”王小姐难得促狭地拉周周坐在化妆桌前,自己倚在旁边看着。周周说,“你别看我,我有点紧张……”“紧张什么呀。”周周按照王蕙芝教的步骤慢慢来。她平时和王小姐相处很愉快,但也常有一些瞬间感到微妙的不适,比如在面对化妆品的时候。她看着琳琅满目的口红陷入纠结,转头求助王小姐,“嗯……你觉得哪一只比较适合我?”“我刚刚涂的那支就很好。”王蕙芝故意把自己用了的唇彩挑出来,笑意吟吟地盯着周周。


 


先勾唇线。周周默默对自己说。她拿唇线笔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画歪了。王小姐说你的唇形其实很好看,不用唇线笔也可以的,直接用这个颜色的唇彩薄涂就行了。周周说哦,仰头伸手去接口红。


 


化妆桌在窗边,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还是有点刺眼。周周眯着眼睛看王小姐。没涂匀的睫毛膏突然刺痛眼睛,周周又一晚上没睡,几乎要哭出来。王蕙芝慢慢俯下身来吻周周的嘴唇。


 


一个漫长的吻。口红的香气。周周流着眼泪,感觉胸腔要炸开了,像是溺水。我要死了,她想。


 


06.


 


周周每个周末去王小姐的公寓住。“情侣就是这样的呀。”周周穿着王蕙芝的真丝睡裙,把吊带往下轻轻一拨,整条裙子就缠绵又果决地落下去。王小姐从背后搂住周周,往周周耳朵里吹气。伸出舌头轻轻舔她的耳廓。从耳廓到脖颈。到锁骨。再往下。这不是第一次了,周周仍然像被扔进油锅里的虾一样猛地一缩,又强迫自己摊开。很奇怪的感觉,她一面怕到发抖怕到骨头都在痛,一面又从忍受疼痛的过程中生出自虐般的快感。在这之后王小姐和周周会交换一个漫长的、温情脉脉的吻,周周在精疲力竭中睡去。这是她难得的安稳睡眠。


 


王小姐教周周很多东西,如何投简历、如何面试、如何化妆、如何挑合适的衣服;周周试着和王小姐聊天,聊文学、艺术、音乐……王小姐仿佛什么都了解,这让周周敬畏又困惑。王蕙芝的生活就是那些简历策划妆容文学艺术音乐组成的吗?她绝口不提除此以外的东西,像是凭空出现在周周梦境中的神女,主人尽可以与神女交谈、相恋,却不能得知她的姓名;又或这根本是一句不可说破的咒语编织的幻境,周周一旦将不合时宜的疑问说出口,一切就会倏忽消散?她在王小姐面前总是很谨慎,但好奇却像藤蔓一样疯长,慢慢地从心底爬出来……她们洗了澡,放松地躺在床上,周周又一次试探着讲关于自己的事,希望引出王蕙芝的回应。她是小镇上长大的女孩,春夏之际在上学的路上采一捧栀子花带到学校,放在桌面上盛水的碗里,教室外都能闻到香气。王小姐听得很仔细:“为什么是碗?插在花瓶里不是更方便吗?”


 


“因为栀子是很大一朵呀!”周周说。


 


“啊,汪曾祺好像写过栀子花的……”王小姐大概是想到书里不甚雅观又实在有趣的内容,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接下去该聊汪曾祺吗?周周又漫不经心地问王蕙芝,“你小时候有采过栀子花吗?”


 


“没有,我们这儿很少种。”王蕙芝说。她们陷入沉默,王蕙芝最终也没有提及自己。


 


王小姐睡着了,微微蹙着眉。周周面无表情平躺着,疯狂地、无声地流眼泪。夜晚对于多数人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梦境,而周周的夜晚是如此的漫长!她不敢下床去拿纸巾,因为惊醒了王小姐就不得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而哭、还要接受她温情款款的安慰……你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吗?


 


周周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艳词来,“须作一生拌,尽君今日欢”,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周周过问有关王蕙芝的任何事似乎都是不合时宜的,与她无关的过去晦暗不明,而同样与她无关的将来却一目了然……前一天早上,周周帮王小姐一起整理公寓,H大研究生的申请材料就坦坦荡荡放在书桌上,材料下面是她们一起制定的旅游计划。王小姐没有任何解释,周周不愿意也不能去索要一个解释。周周抬起头看王蕙芝,王小姐还赠她一个寻常的微笑。


 


须作一生拌,尽君今日欢,真是决绝又哀伤……周周流着眼泪,很刻薄地想,这究竟是那位戴蝉钗的女子的心思,还是情郎一厢情愿的揣测?


 


07.


 


周周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王蕙芝身上了!这让我又愤怒又难过……她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为别人思虑到这种程度,又有什么人值得她花这么大心思?周周比我幸运也比我勇敢,我难以抑制地嫉妒她……周周是白月光,也是另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我。我嘲笑她到了今天仍然在无谓的情绪中苦苦挣扎,同时也不无惘然地意识到这是我再也不可能有的心境了……我没有做到的事,倘若她能做到,大概也能带来些许慰藉吧。


 


周周揣测着王蕙芝喜欢什么样的自己,伪装得惟妙惟肖。她总学不好化妆,见王小姐的时候就素颜,是我见犹怜、是天然去雕饰,营造出一种亲昵的坦荡;自己出门的时候周周对化妆却慢慢有了近乎偏执的重视,哪怕上专业课也要化全套。王蕙芝总带着精致得体的妆容同她约会,她一面佯作坦荡,一面又感到加倍的自卑。


 


——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我呀。周周伤心地想,难道她以为人是永远不会变、永远像小孩子的吗?可除此以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秋学期刚开始的时候王小姐和她手拉手在落满银杏叶的街上走,脚底下咔嚓咔嚓,王蕙芝轻轻碰周周的嘴唇,像闺蜜间轻佻的玩笑,“你学宝玉吗?”周周问她。那个时候周周的状态已经很差了,仍然挤出精神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她是很聪明的小姑娘,只是从前过于幸运,从来用不着去多想……王小姐一点都没有发现,周周的忧郁超出了她的认知能力,又或者神思恍惚的周周就不是她喜欢的女孩了,所以她干脆不愿意去发现:“对呀,我要吃胭脂的。”


 


冬天王小姐帮她占公共课的座位,在桌面下投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十指相扣,慢慢摩挲周周指间细腻的皮肤。周周体寒,觉得王小姐的手柔软温热,想要攥住又怕表现得过于主动。她还在犹豫,就听见王蕙芝小声感慨:“要是你不考研,这种水课我们就能出去玩儿啦。”周周突然问:“那你也留在上海读研吗?”周周的手开始发抖,她害怕王小姐察觉异常,慢慢地松开了。王蕙芝不愿意说下去:“应该吧。”周周嗯了一声,轻轻把右手抽出来,到桌面上记笔记。天太冷了,她的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春天来的时候,王蕙芝来找周周。“我在楼下等你。”周周收到消息时已经换好了衣服,王小姐和她一起挑的五公分系带高跟鞋和几乎及地的天丝长裙,同弥漫着铁锈味的老宿舍楼格格不入。她提起裙角匆匆往出走,到楼梯口却突然停下了。“稍微等一下,我有点事情。”她发完这条短信感到一丝愉悦,停在二楼走廊的窗户边观察王蕙芝。周周怕王小姐抬头,站在离窗台半米远的地方眯着眼往外看。窗玻璃还是一年前大扫除时擦的,她透过玻璃的反光、透过灰尘和雨水留下的污垢、透过层层交叠的树枝,勉强看见站在法桐树下的王小姐。王蕙芝没有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也不像寻常人那样因为失去耐心而左顾右盼,只是原地站着不动,周周不知道她正望向哪里,但可以想见她的神情一定是笃定的。相较之下,周周自己一边探头张望一边害怕被看见的行为就显得可笑起来……那一点点愉悦很快消失了,周周再一次低头拎起裙角,慢慢下楼,在心里慢慢数着鞋跟叩击楼梯的声音,哒,哒,哒。


 


王小姐终于来和周周讲她要去香港的事。过程很平淡,王蕙芝说:“我感觉还是去H大读研比较合适。”除此之外她没说别的,周周不知道王小姐是觉得没必要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大概是没必要,王小姐很少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她仅仅是通知周周,不是来征求意见或者祈求谅解。这像上司和颜悦色地告诉员工对不起你被炒鱿鱼了吗?周周觉得更惨,丢了工作起码还能酣畅淋漓地痛骂或者痛哭一场,而她所承受的东西是不可争辩、无处委屈的,她像独居的思妇,每日听着前线节节败退的消息,直到某日倚门等候时合情合理又万分不幸地迎来一纸讣告。


 


周周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轻轻嗯了一声。两人无言地往前,阳光落在法桐新生的叶片上,嫩叶仿佛通透的翡翠。赶去上课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她们旁边穿过,存心炫技双手脱把,却仍然稳稳当当。


 


周周突然感到头晕,原地蹲下。她犯了低血糖,一时间看不清眼前的东西。王蕙芝慌忙去翻手包,她有随身带糖的习惯,但这次出来得急所以疏忽了……周周慢慢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卷硬糖,拆开一颗放进嘴里。她又拆出一颗,凭直觉伸手递给王蕙芝:“你吃糖吗?”


 


周周还没有恢复视力,认错了方位。王小姐静静地看着周周。没有了乔装出来的明丽,她瘦削的侧脸在阳光下憔悴如一朵开到花瓣边缘微微蜷曲的花。王小姐往旁边挪了挪,接过周周的糖:“好呀。”


 


08.


 


周周和王小姐心照不宣地不再联系。王小姐忙着为去H大读书做准备、忙着清理在上海未完成的项目、没道别的人、带不走的杂物。她没有联系周周,也没有删掉或者屏蔽她,奉行着分手后仍是朋友的友善原则……关于周周的事,王小姐已经处理完了。


 


周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翻看王蕙芝的朋友圈,毕业出书,转让公寓里的小家电和可折叠的家具,和朋友聚会道别,项目名额转让……她像每个即将毕业的学生一样神采飞扬,而周周却慢慢暗淡下去了。王小姐当成礼物送给她的月白色天丝长裙只能用特殊的护理液手洗,从前周周只在特殊时刻穿,每次穿完都细心打理,现在她没了这样的耐心,原本光净柔顺的面料明显地粗糙起来,很快周周就再不愿意穿它了。


 


周周也忙,忙着为绩点奔波。到暑假周周不愿意回家,胡乱扯个理由签了留校申请。她每天疲于奔命,失眠的毛病也越发严重,已经到了整晚不能入睡的程度。周周强迫自己躺五个小时,起床花一个多小时化妆(中间因为不满意还要卸掉几次),赶着开门时间去图书馆读文献写论文,到闭馆出来散步到凌晨,然后绝望地躺回床上。路上遇见留校的同学,忧心忡忡问:你怎么啦?


 


周周慢慢摇头,说没事,修仙修太晚了。


 


同学了然,“那你稍微早点睡吧,脸色有点差。”


 


周周安安静静在宿舍呆了半个月,不和别人说话。再后来王小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周周最近糟糕的情况,也给她打电话表达担心:“你最近怎么啦?”


 


周周接了电话,下意识地摇头:“我没怎么呀。”


 


王小姐还是很担心,也很诚恳:“你如果哪里有问题或者不开心都可以跟我讲啊,我打电话你不接,消息也不回,又不知道你怎么了,我放不下心……”


 


周周耐心回复:“真的没什么……我就是最近事情有点多,所以情绪不大好。”


 


“你真的没事吗……我还是不放心,你明天有空吗?我来找你,正好我这里有你下学期专业课的笔记,考研应该会有用……”


 


“不用了,谢谢你。”周周挂掉电话。


 


作为前女友而言王蕙芝过分温柔。她仍然把笔记连同课件打印稿、往年的考题一起寄了过来。故事已经快到尾声,我谨慎地把握着提问的尺度:“她是不是仍然……”


 


“不是。”周周低头挖了一勺千层,迟迟没有放进嘴里,“大概是废物利用。”


 


王小姐没有在寄件人那一栏写真名,因此周周是拆开包裹时才意识到这是她寄来的。可当时王蕙芝已经到了香港,周周不愿意再去和她联系,索要新的地址;她也不愿意就此扔掉,仿佛——仿佛她对这堆材料仍然寄托着什么。


 


周周也发朋友圈,询问有没有同学需要专业课教材。发出去之后她很快地又删掉了,犹豫了一会儿重新编辑了一条一模一样的更新,设置了分组屏蔽。


 


09.


 


周周讲完了她的故事,我的黑森林也吃完了。周周的柠檬千层还剩下一半,但她没有继续吃的意愿。国金到十点关门,我们都不愿意早早告别,决定出去散步,于是很容易地又来到外滩。我们路过震旦大楼,在那颗红色的❤对面停下。十一点多了,对面的高楼还整层整层地亮着灯,江面上灯光潋滟;旁边两个小哥谈论几个亿的生意,抱怨着公司高管几乎全是周周放弃填报的A校的毕业生(也就是我的学长学姐)。一切都和周周刚来上海那年一样,王小姐此刻或许在维多利亚港邂逅另一个周周,但周周却没有精力去偶遇另一个王蕙芝……何况周周已经在家乡找好工作,第二天就要回去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讨论着要怎么才能在陆家嘴买房。“你看江对面工作的都是什么人?是神仙吧。一层楼灯都亮着,大概整个公司加班到现在?还没回去的人住得起这边的酒店吗?他们很多都坐四十分钟的末班地铁回租房的地方……”这一切都和周周无关了,她心不在焉地听我抱怨,踮起脚趴在栏杆上朝下望。黄浦江的水质并不好,站在江边能闻到明显的腥味。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迷人。我学着周周的样子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污浊的江水溅到脸上,每一滴水珠里都是一片难以抗拒的软红香土。


 


到最后我没有安慰周周,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想来她也并不需要我的安慰,不过是在临走前像清理杂物一样把带不走理不清的旧事处理完毕。上海让周周变了很多,夺走她明亮的光芒,也让她变得更加敏锐……她看出来我并不会真的辞职,因此选择告诉我,同时也把这段没头没脑的上海爱情故事留在上海;只是她没有料到我中学时候曾经倾慕过她,以为我不过是个相熟的路人,也就不会知道我有如此复杂的感触。


 


周周离开后的一些天里我短暂地被她影响想了很多事,关于上海,关于我,关于周周,也关于王蕙芝;但很快我有了新的工作、新的项目、新的挑战,我逐渐成为陆家嘴末班地铁里疲惫的几万分之一,这是我的幸运也是不幸,总之,我再也没时间没心情思考这些了。


 


我仍然保留了去外滩散步的习惯。在偶有的清闲日子里我下班后去awfully chocolete点一份白巧克力柠檬千层,吃完独自去外滩闲逛。我从那颗红心下经过的第三年,终于也犯了和王小姐一样的错误,在拥挤的人流中落下了手包。


 


有人在背后叫我,是一个短发的小姑娘。那时候网纱裙已经流行了一阵子,她穿灰色的网纱裙,上身是简单的T恤。“你的包掉啦。”她伸手递过来,笑容很明亮。


 


“谢谢你。”我接过包简单地道谢,转身离开。

评论
热度 ( 130 )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长笛半声 | Powered by LOFTER